风波后的小龙武校

　　封面新闻记者 秦怡 邱静静 河南登封摄影报道

　　河南省登封市发生的“7岁女童武校死亡”事件，将这座被誉为“世界功夫之都”的城市，再次置于公众的聚焦之下。

　　根据河南登封市政府联合调查组发布消息称，“排除殴打等外力致死原因。”4月17日，女童家属与少林小龙武校达成赔偿和解，带着孩子的遗体回老家。

　　次日，4月18日，少林小龙武校还赔偿了该校另一名于2018年6月死亡的学生王某家庭80万元。

　　更令人唏嘘的是，封面新闻记者梳理媒体公开报道发现，从2017年5月至今，当地两所武校前后发生4起学生死亡事件，其中3起发生在少林小龙武校。目前已经过官方确认的死亡原因，4起事件中有因病理性意外死亡的，也有打架斗殴致死的。

　　这里究竟怎么了?

　　登封一家武校正在上课

　　A 命案

　　两年发生4起学生死亡事件

　　当地司机说“这种事情常有”

　　一座千年古寺，让位于河南省的这座小城有了“武术故乡”的称号。上世纪八十年代，电影《少林寺》让登封名扬海外，慕名而来的习武者络绎不绝。

　　为“武术故乡”加冕的，还有如棋子般散落在少林寺周边的武校。“天下功夫出少林”，金庸武侠小说中的这句话，有人为它加上了下一句：“中国武校看登封”。在河南省登封市，数十家武校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。

　　听闻记者要采访7岁女童武校死亡事件，出租车司机说：“这在当地不算大事，武术学校这种事情常有。”

　　封面新闻记者查询媒体公开报道发现，2017年5月至今，登封武校先后发生过4起学生死亡事件。从时间上看，其中3起发生在近一年内;从事发学校看，其中3起发生在少林小龙武校。

　　事件一：

　　学生邓某某，7岁

　　死亡时间：2019年4月9日

　　死亡的7岁女童

　　7岁女童邓某某于今年4月7日到登封市少林小龙武校报到入学。4月9日上午9时40分，在课间操场上突然倒地，经抢救无效身亡。据河南登封市政府联合调查组发布消息称，通过郑州、登封两级法医对死者体表进行检验，结合公安机关现场调查等相关证据，排除殴打等外力致死原因。目前，女童家属已与少林小龙武校达成赔偿和解，带着孩子的遗体回老家。

　　事件二：

　　学生宫某，15岁

　　死亡时间：2018年12月22日

　　去年年底，距离小龙武校大约1.5公里的少林寺塔沟武校新校区也曾发生过一起学生死亡事件。

　　登封市公安局官方微博@平安登封当时发布警情通报：“2018年12月22日晚20时许，在塔沟武术学校新校区5号住宿楼宿舍内，犯罪嫌疑人窦某(男，16岁，南阳人)因琐事与被害人宫某(男，15岁，安徽人)发生口角，后犯罪嫌疑人窦某将被害人宫某打致重伤，经登封市人民医院抢救无效后死亡。”

　　宫某家属向媒体透露，孩子在学校学习散打，施暴者与其是宿舍上下铺。

　　事件三：

　　学生王某，16岁

　　死亡时间：2018年6月22日

　　死亡男生家属和小龙武校双方达成民事调解协议。

　　2018年5月20日下午，就读于少林小龙武校16岁的王某被紧急送医。在医院抢救一个月后，于2018年6月22日下午死亡。

　　王某的父亲王先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，他在医院看到孩子时“浑身是伤”，对于儿子的死，他表示“学校此前跟我联系时，说是孩子从床上掉下来摔的，但到现在也没有准确的说法。”

　　此案经登封市人民法院简易程序审理，并在法院的主持调解下，死亡男生家属和小龙武校双方达成民事调解协议：被告小龙武校于2019年4月19日前一次性赔偿原告80万元(不包括小龙武校之前垫付医疗停尸费143060元)，双方纠纷一次性解决，不得就此事再起纠纷。

　　事件四：

　　学生马某某，15岁

　　死亡时间：2017年5月8日

　　小龙武校发布的关于马某某死亡的声明

　　时间再往前走。2017年5月，小龙武校还发生过一起死亡事件。记者从小龙武校当时发布的公开声明获悉，2017年5月8日，该校学生马某某在回宿舍路上突然倒地，随即身体抽搐不止，后来送至登封市人民医院抢救无效后死亡，医生诊断为心源性猝死。

　　2015年，《中国体育报》曾以《登封武校，走在规范化的路上》为题报道登封武校现状。走在规范化路上的武校，为何在一年之内，先后发生三起学生死亡事件?武校内部如何管理学生?

　　B调查

　　邻校师生：涉事学校人太多 管理出了问题

　　此次成为舆论焦点的少林小龙武校，位于嵩山峻极峰下的少林武术城规划区内，号称是全国最早的一所少林武术专科学校。据小龙武校的官网介绍，该校现有在校学员12000多人、教职员工2000余名。

　　4月17日，封面新闻记者联系到登封少林小龙武校宣传科工作人员杨先生，希望就此次事件进行采访。他回应：“央视新闻已经报道，此外不接受任何采访。”

　　嵩山少林精武学校位于少林小龙武校斜对面。在招生处，记者以学生家长名义咨询报名情况时，提及7岁女童武校死亡事件。该负责人说，“是(涉事)学校管理上出了问题。”

　　17岁的阿俊来自湖南，在嵩山少林精武学校学习散打。对于7岁女童武校死亡事件，阿俊认为是涉事学校“人太多”的缘故。这一点阿俊有着自己的体会，入学少林精武学校之前，他曾是塔沟武校的学生，“以前就发生过命案。那个学校(指塔沟武校)就是太大了，人太多。”为此，阿俊转学了。

　　公开资料显示，少林塔沟武校在校师生35000人，是登封最大的武校。

　　武校学生小吴：同学中“啥人都有”

　　作为武术学校，学生之间发生冲突事件怎么解决?学校内部如何管理?带着这些疑问，记者走访了登封市几家武术学校后发现，登封武校学费一年在几千到三万不等，大多收费标准在一万到两万之间，主要因学制、专业不同所致。大多武校采用军事化或半军事化管理模式，半天武术课加半天文化课，记者走访的几家武校一律要求学生住校。

　　“早上6点10分起床，训练到7点半。吃完早饭8点40分集合，8点50分开始训练，一直到11点半。中午11点半开饭到12点半，随后休息到下午两点。下午文化课，晚上5点半开放，6点半集合训练到7点半，8点半熄灯睡觉。”一位武校教练介绍到，“我们这管理很严格，教育很传统，要求学生会做人、懂规矩。”

　　既是军事化或半军事化管理，为何学生之间会发生冲突致人死亡?短短一年之内，为何先后发生3起死亡事件?

　　16岁的江西少年小吴，正在塔沟武校求学。每天早上六点前起床，他已经坚持了三年。从江西远道而来河南学习武术，源于从武侠片中燃起的兴趣。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武校生都像小吴一样有着清晰的目标。小吴告诉记者，他的同学中，“啥人都有。那些不听话的，在家里学习不好的。”

　　入校三年，小吴也见过一些打架斗殴事件，“学校纪律特别严，两个人的摩擦肯定有，但是几率比较小。”至于事件发生后，学校处理情况则视打架斗殴程度来定，“大的可以离校，小的就没什么事。”

　　学生家长：“打架斗殴肯定有，教练打人也正常”

　　17日这天，是周口市的刘女士第四次来武校看望儿子。两个月前，她把15岁的儿子送到塔沟武校，希望让儿子改掉调皮捣蛋的毛病，“如果你想孩子学习成绩好，那就别送来了。”刘女士说。

　　或近或远前来求学的学生，几乎都与他们一样都有着相似的个性：要么学习不好，要么调皮捣蛋。而练习武术，是他们走向社会的另一条出路。

　　记者了解到，前往登封武校求学的学生中，外地人占了绝大多数。一位当地居民告诉记者，“武校学生中，登封本地的几乎没有。”

　　对于儿子来登封习武求学，刘女士并不太担心，“这里管得可严了，24小时有教练陪同。”

　　提及校园暴力事件，刘女士表示：“打架斗殴的情况肯定有，教练打人也正常，听话肯定不打人，不听话肯定要打呀。”

　　C 前途

　　习武成为学生的另一条出路

　　武校教练：只要报名都可成为武校学员

　　送儿子上武校，刘女士的想法很简单：孩子成绩不好，学习武术未来有条出路。

　　散打、功夫、套路、跆拳道、拳击……在登封武校，学生完成咨询、报名后，教练会给出学习建议，“通常视学生爱好和身体状况而定。”就在记者走访塔沟武校过程中，先后有三名学生家长前来咨询。

　　“在这里，每天都有天南海北的学生加入进来，刚入学的组成新生班上武术课，文化课则按学生原本进度继续。”塔沟武校一名教练说。

　　武校招生办工作人员透露，新生入学后，通常会在一周之内安排体检，随后再进行训练。

　　这些武术课上习得的技能，将成为学生们日后谋生的本事。在不少武校的官网上，毕业出路都作为招生的“砝码”被醒目地挂在首页。多位教练表示：“练得好肯定出路就好。”

　　记者查询多家武校官网得知，武校生毕业后可通过特招、保送进入各大体育学校深造，可通过特招进入武警部队、省级专业队，可参与影视拍摄，也可以加入少林寺武僧团表演队出巡世界各国巡演，“也可以留校任教。”24岁的教练小张从武校毕业后便留了下来，但显然他憧憬更大的舞台。

　　对于武校毕业可进入体育学校深造，成都体育学院招生办公室相关负责人回应称，学生在报考体育运动训练、武术与民族传统单独招生时，需同时具备高考报名资格和二级以上运动员等级证书。“武校生也不例外。”

　　塔沟武校在招生简章中标注该校“升学率达94.5%”;同时该校官网显示，2018年4460名学员通过多种途径实现就业，就业率达89.6%。但大多数武校并没有用精准的数据去告知学生就业的概率，有的以“好评率”完成评估，有的没有提及。

　　国家级体育专业学术刊物《运动》在2018年10月刊发的《武术学校毕业生就业状况与影响因素》一文就以登封市为例，345份来自登封市各个武校2017年应届毕业生的问卷调查显：22.1%的毕业生选择肄业在家，还有的进行自主创业。其次较多的选择是继续深造和进入演艺圈成为武打演员或替身。

　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，当学员踏入武校大门后，武艺或将成为他们未来闯荡的唯一技能，而勤学苦练只是走向未来的第一步。

　　D 产业

　　4所武校形成当地四大教育集团

　　少林小龙武校校长陈同山名下共有9家公司

　　在登封，武术是一张重要的名片，武校也成为武术产业中重要一环。在民办武校领域，登封早就成为领跑者。如果把武术学校看作一个机构，其正常运营离不开相关后勤支持包括餐饮、卫生服务等。

　　2000年后，我国民办武术学校进入快速发展期，登封也不例外。

　　2015年，登封市武术运动管理中心副主任郑跃峰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，在拥有70万左右人口的登封市，武校学子有9万多。以武校动辄上万的收费标准来看，9万武校学子的学费是个庞大的数字。

　　为了更好地生存，一些武校开始调整发展模式和发展方向，走上了集团化发展之路。在登封，4所武校已经形成了教育集团，包括少林寺塔沟武术教育集团，少林鹅坡武术教育集团、少林寺小龙武术教育集团和嵩山少林寺武僧团培养基地教育集团。

　　产业带动学校发展，这是武校发展的趋势。除了武术培训外，与学生生活相关的后勤服务，与武校发展相关的竞赛表演、运动医疗等产业也包括在内。有的武校开始办起了校办企业，如塔沟武术教育集团还包括金塔汽车驾驶学校。同时封面新闻记者也注意到，小龙少林武校周边分布着“小龙大酒店”、“奥斯卡小龙国际影城”等多种产业。根据“天眼查“查询，少林小龙武校校长陈同山名下共有9家公司，类型呈多元化。

　　利润反哺学校，在武校的发展壮大中，相关产业是重要支撑。

　　武校走上了集团化发展道路

　　武校带动产业发展

　　每年都创造巨大经济效益

　　在武校走上集团化发展之路的同时，登封也走向了“世界功夫之都”。这个定位，来自2006年出台的《登封市武术产业发展规划》。其中提到，要把登封定位为“功夫之都”，成为“少林文化研究中心、少林武术研习中心和武术器材研发中心”。

　　武校附近的武术用品店

　　武校带动了登封第三产业的发展，无论是武校学子还是前来朝圣的武术爱好者，每年都能直接带来了较大经济效益，他们的消费能力也造就了巨大的商机。

　　据《中国体育报》2015年报道，就读于登封市的武校学生“每年能直接带来最少20多亿的经济效益。同时，武校也为登封提供了非常多就业机会，从大学毕业生到退休教师、社会闲杂人员，1万多人在武校中找到了自己的岗位，帮政府解决了很多后顾之忧。”

　　走在登封的大街小巷，规模不一的武术用品店随处可见，销售品类包括少林武术服装、器械和纪念品等。但位于武校附近的武术用品店并没有“近水楼台”的优势。

　　这些武术用品店家们也说不上来，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商品不再销往武校了。武校的学生众多，涉及到的武术用品、服装等数量巨大，“他们也知道这个挣钱，他们有自己的渠道。”少林小龙武校附近的一家武术用品店老板告诉记者，目前店里的商品销售方式包括零售和电商，大多商品通过电商销往外地，“行业因为少林寺兴起，不过现在也没多大关系了。”

　　记者手记

　　登封如何避免悲剧再发生?

　　以嵩山少林武术文化为核心的相关产业，正逐渐成为登封的经济支柱，这其中，武校也作为重要部分推动着登封经济的发展。日趋集团化、多元化发展的武校，也早已超出了“学校”的意义。

　　记者在调查走访中发现，不少学生提起武校时都有强烈的自豪感，对于武校中学来的本事，他们深信能成谋生的技能，不愁出路。至于死亡事件或是打架斗殴，“几率较小”，“学校管理严格”，他们甚至坚定地认为这类事件与自己无关。

　　武校要求住校，实行军事化或半军事化管理。这意味着学生从踏入武校起，大多数时间都将在武校度过。一年内发生3起死亡事件，登封将如何避免类似事件再发生?又将如何完善学校管理模式?这或许需要武校及相关部门更进一步的审视。当 “暴力”“殴打”“人命”等词语成为公众对武校的印象，如何扭转负面印象，或许是登封的又一个当务之急。

　　据河南省登封市政府网站消息，“已安排相关部门对全市武术学校开展大排查、大整治、大提升综合整治活动，全面加强武术学校管理。”希望这场整治会成为当地武校教育发展一个新的转机，让我们拭目以待，愿悲剧不再重演。